卡塞尔文献展神话的破灭
有着神话般色彩的德国卡塞尔文献展(Kassel Documenta) 每5 年举办一次,明斯特雕塑展(Skulptur Projekte Münster)是10 年一次,今年的“黄金艺术之旅”应该是威尼斯双年展(La Biennale di Venezia)- 巴塞尔艺术博览会(Art Basel)- 卡塞尔文献展 – 明斯特雕塑展。可以把威尼斯作为起点,反过来也可以把卡塞尔作为起点,我选择了前者。对于加入这次艺术之旅的中国人士来说,行前和到后的感觉应该截然相反吧。
今年的卡塞尔文献展举办前,在北京举办了一次学术界都广为人知的“文献展的神话展”,算是一次不小的预热。展览从介绍创办人开始,全面梳理了自1955 年创办以来,过去13 届文献展的历史和经纬,对于那些没有多少阅历的年轻中国艺术家和从事艺术的人士来说,这个展览是神话一样的存在,这也促使许多中国观众来到卡塞尔。然而,透过网络和私下交谈,大家的反映多是平庸和失望。可是对一些从1992 年第九届以来就参观文献展的人来说,也许会下一个肯定的结论——本届卡塞尔文献展即是神话的破灭。
▲1992 年第九届卡塞尔文献展,乔纳森·博罗夫斯基(Jonathan Borofsky)的作品《走向天空的人》(Man walking to the sky)。一个由玻璃钢铸成的真人大小的人物雕塑在一根与地面成60 度夹角的80 英尺长的钢管上行走。随后被卡塞尔市政府购置并安放在火车站广场上作为城市地标。
此次文献展的策展人是47 岁的波兰人亚当·希姆奇克(Adam Szymczyk),他提出的展览理念是“向雅典学习”。他主张把展览会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在卡塞尔,一部分在雅典。全世界都知道这一做法的理由是出于政治的考量,一种对希腊这个频临破产国家的同情心以及希望用艺术来救赎社会的责任感。然而,这些做法却无济于事。有多少人会去雅典?即使去了又能对雅典的经济和声誉产生多大的影响?而可笑的是,雅典的社会还是那样的腐败,也腐败到了艺术的层面,其程度让人难以想象。
“向雅典学习”这是一句极其空洞的口号,或许是因为策展人来自波兰这个曾经的社会主义国家。但我难以理解的是,一位艺术策展人为何要从政治家的角度向人们发出虚伪的口号?我们要向雅典学习什么,是雅典的科学还是雅典的艺术,是雅典的精神还是雅典的腐败?其实,雅典的精神早已名存实亡,我们只能看到还耸立在山顶上的雅典城邦,而山下的城市已经没有灵魂。
▲在卡塞尔市中心的广场,欧鲁·欧奇贝(Olu Oguibe)在此用水泥建造了一座方尖碑,名为《为陌生人和难民的纪念碑》(Das Fremdlinge und Flüchtlinge Monument, 2017)。
凡是来到卡塞尔看文献展的人,都会从不同的方向汇集到弗里德里希广场,在那里有一些重要的室外作品,还有以前文献展留下来的永久性作品。今年文献展最引人注目的作品是一件用无数书本搭建出和真正的帕特农神庙同等大小的殿堂,即艺术家马塔·米努金(Martha Minujin)创作的超大型装置《书之帕特农神殿》(The Parthenon of Books)。遗憾的是,不知为何,这座神殿并没有彻底完成,建筑的一个侧面根本没有搭建好,也没有正在施工的痕迹,所以大家看到的基本上是从一个角度拍摄的照片,因为这个角度遮挡了那个没有搭建好的外墙。在离作品不远的地方,放着3 个募集禁书的箱子。
▲作为本次展览标志性作品的《书之帕特农神殿》 吸引着大批观众。
这件《书之帕特农神殿》装置由建筑工地所用的鹰架等轻质价廉的材料搭建,从远处看有着虚幻感,效果迷人。虽然无数禁书的使用让人感到震撼,可是它和帕特农神殿并没有直接关系。这座建筑确立的是关于美的比例和法则,而希腊的精神也不是书,禁书只是个噱头。如果不细看,观众可能真的以为世界上有如此多的禁书,似乎历代统治者都不开明,但近身一看会发现许多书都是重复的,这一点就很不诚实,有煽动观众情绪的嫌疑。
一个由20 根水管搭建起来的装置十分受欢迎,被很多观众包围着,而那些水管里居然是居住空间。它是伊拉克艺术家希瓦.K(HIWA.K)的新作《当我们呼出图像时》(When We Were Exhaling Images)。每个水管里的设计都由卡塞尔艺术学院(Kunsthochschulen Kassel)的学生参与。这件作品让人生出各种想象,首先,它会让我想到这或许是为难民所设计的庇护所,也让我想起日本胶囊旅馆的设计,或者是一种纯粹功能性的极限设计,但更接近概念设计。
▲ 伊拉克艺术家希瓦·K 的作品《当我们呼出图像时》。
我在现场发了一组有关这个作品的照片,在微博上引来很多议论,这些议论也引发了更大范围的思考。有人认为该作品“不实用”,因为“建筑的目的不仅仅是艺术的展现”,持这种观点的人是非常认真地把这个装置当作建筑设计来看待。但是有人则对利用率问题产生了兴趣,认为建筑的“利用率并非根据面积周长而定”。也有人反对这种说法:“弧线的利用率不可能高过直线,圆和圆之间的缝隙需要更多的填充,如果是六边形更为合理。”有的网友看出来这只是一个概念:“我们以后也许不一定非要住方正的房子,也可以是一个弧面,弧面的利用率高于直线面。”有看得更加深入的网友留言道:“我们的思维就是因为局限于实用,所以失去了许多想象力和创意空间,所以我们如今的住宅楼全都大同小异,而国外的一个小镇的居民楼、住宅、候车亭看着都比北京、上海的赏心悦目。”
在我向弗里德里希广场的边缘走去时,突然发现有移动建筑的顶部在冒烟,只有事先阅读文献展资料的人知道这是一件艺术作品,而大多数人如果不看地图上的标注,一定会认为那是真的火灾,那正是艺术家丹尼尔·科诺尔(Daniel Knorr)在茨威尔任塔上所做的装置作品。
要排长队才能进入的新画廊(Neue Galerie),在前几次文献展都有重要作品展出。1992 年第九届卡塞尔文献展时,上下两层的长廊都是美国当今重要的概念艺术家约瑟夫·科苏斯(Joseph Kosuth)的语言装置作品,令人记忆犹新。而这次是柏林一位女艺术家的装置作品,这是她第3 次参加文献展。不少参展艺术家都来自柏林,这让我对文献展的艺术家人选问题产生了质疑,尤其是策展人女友的作品分别参加雅典和卡塞尔两个展场的展览就引发了不小的争议。
▲第九届卡塞尔文献展留下的永久装置作品,在此可远眺卡塞尔城市风景。
每届文献展新画廊都会由于展出与性有关的主题而成为焦点,这次也不例外,其中有3 组作品引人注目。智利艺术家洛伦扎·伯特纳(Lorenza B ttner)的作品是艺术展览会上不常见的主题—身体致残之后,仍然靠坚强的毅力为生和进行艺术创作。洛伦扎·伯特纳的身世和传奇般的人生经历受到关注,8 岁时由于遭到电击失去双臂,但他奇迹般的用自己的脚和嘴进行创作,除了绘画之外还学习舞蹈,并以一名极端同性恋者的身份和女性角色出现。洛伦扎·伯特纳的绘画显然无法和受到过良好艺术训练的人的绘画相比,尽管受到出于同情和怜悯的关注,也让更多人注意到社会中有这样少数的艺术家个体存在,但是我认为他在艺术语言上并没有创造独特的价值。
▲“性生态学”的创始艺术家安妮·斯普林可和贝丝·史蒂芬斯的展品。
而另一组被誉为“性行为艺术之母”,即性生态学的创始艺术家安妮·斯普林克(Annie Sprinkle)和贝丝·史蒂芬斯(BechStephens)的展品同样吸引不少人驻足。据说她们已消失多年,被公认为艺术界最早用自己的身体来试身艺术性行为的艺术家,由于过激的表现曾遭到警察当局的干涉。她们两位创造出“性生态学”(Sexecology)一词以及派生出“性生态”(Sexeco)、“生态性”(Ecosexual)等词汇。她们将“地球作为母亲”的隐喻改为“地球作为爱人”。
在卡塞尔文献展上,两人展出了当年创作时的文件、档案以及表演记录,其中最珍贵的资料是她们在上世纪80 年代的行为艺术表演的记录,墙面上张贴的巨大海报上写有“25 种向地球求爱的方法”字样,而海报就像是向观众传授着性生态学的入门知识。展示的作品中既有用双手和乳房合作的表演,也有把内裤翻模再现的雕塑,还有通过助产钳观看微型性行为艺术视频的作品。我从艺术家的行为艺术照片中发现,她们似乎迷恋印度犍陀罗雕刻艺术中的性爱场面,或许她们的性行为艺术受到了犍陀罗艺术的启示。
在这个画廊中,除了欧洲艺术家的作品之外,也有第三世界如南亚以及远东蒙古以及太平洋岛国的艺术作品。展览上展出了两幅来自乌兰巴托的1912 至1913 年间的绘画作品,从绘画角度来看是难得一见的佳品。但这些几十年前甚至是百年前的文物级风俗画以及一些反抗殖民者的反抗艺术似乎和当代艺术完全没有关系,更是与这次文献展“向雅典学习”的主题无关。
以雅典为主题,相当于将雅典置于主宾国的位置。比如,我们在历届文献展最重要的场馆——弗里德里希美术馆(Fridercianum)里看到的全部是希腊艺术家的作品,后来得知是雅典当代艺术博物馆(EMST)的馆藏被置换到了卡塞尔展区。该博物馆从2000 年开始收藏上世纪60 年代以来希腊和国际艺术家的作品。展览既可纵览希腊当代艺术的发展,了解希腊近代政治社会历程,也可以变换立场,体会从希腊国立博物馆角度来观看当代世界的视野。雅典当代艺术博物馆曾举办过意大利贫穷艺术家的个展,此次也将贫穷艺术作品一并展出。
我想表达的并不是希腊当代艺术未达世界水准,而是这些作品并不能反映过去5 年世界当代艺术的前沿气象,而如果卡塞尔文献展的展出作品与艺术的前沿无关的话,那么就如同一种联合国似的参展方式,那应该算作是博览会,而失去了久负盛名的文献展所拥有的神话色彩。
▲本届卡塞尔文献展雅典分会展的展览现场。
在来到卡塞尔之前,我已经前往雅典当代艺术博物馆参观文献展分展览,里面一些作品很像是城市社区群众艺术馆里展出的绘画,我本以为失望的心情会在卡塞尔得到平复,不想却一样失望。比如,在贝尔维宫(Palais Bellevue)就展出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作品,有一组由6 幅水彩小画组成的作品,其幼稚程度和“水彩,从800 中选出的6 幅”这样的题目一般直白,让人大跌眼镜。
无独有偶,我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这样一条内容,一位中国艺术界的人士在雅典和希腊艺术家共餐时,希腊艺术家十分得意地说自己的艺术家朋友都参与了此次文献展。这从侧面说明了文献展作品良莠不齐的原因,也可以说是希腊艺术界腐败的证据,更是对众人所期望文献展神话的亵渎,也是我说文献展神话破灭的理由所在。
作者方振宁,艺术家,艺术和建筑领域的独立学者,第12届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中国馆策展人。
文字 / 方振宁
摄影 / 方振宁
编辑 / 若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