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大宇:竹中隐士 | INTERNI设计时代专访
过了50岁,石大宇的生命状态到了另一重境界。他就住在工作室,一栋公寓的顶楼,如果不是专程前往,很难从生活氛围强烈的楼道环境里想象,这里出品的设计不久前刚获得2018德国设计大奖(German Design Award)。然而,包括红点奖在内的诸多设计奖杯被石大宇随意地放在办公室书柜上。他本人守着一张制图桌,一台使用超过20年的设计台灯,把办公椅调得很低,方便他1.83米的高大身材在长时间伏案时可以挺直脊背。他对生命余下的时日非常珍惜,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隐”在工作台后,推掉许多演讲、论坛,尽量谢客,专注在创作上:“一个好的设计师,还是应该用他的作品说话。”
▲ “架衣车”将衣架与传统农用独轮车结合。荣获2018德国联邦设计奖。
目前的工作室是他多年来唯一没有装修就搬进来的工作空间。“真正忙碌的设计工作室绝不可能是整齐干净的。”石大宇说。他的工作和生活越来越融合在一起,连周末也在思考设计,睡前如果冒出一个想法,他会马上蹦起来工作。当年在美国打拼时是这样的工作状态,如今53岁的石大宇还是喜欢这样的状态,觉得这样才符合自己的习惯,才安心。
从纽约、台北到北京,从顶级珠宝设计师到“清庭设计中心”创办人,石大宇越来越不在意名利。从找到根植于中华文化的竹材开始,他就决心把自己融汇东西的设计观倾注在竹子这种中国最常见的材料上,并当成终身事业来研究—把每一件设计品都注入当代中国人的精神与审美中,展现中国人对生活独特的思考和领悟。
▲ “架衣车”顺应竹条特性,竹条以蜡绳捆绑交织,犹如“龙”字。
有人质疑他的设计作品定价高,他坦言,单是上好的竹材都很难求得,需要在整个生长竹子的亚洲地域寻找。在日本,他能找到备料时间长达300年的竹材。但在中国,因为传统工艺断层,超过20年的备料没有办法让人快速的得到经济回报,所以没有人去做这件事。换个角度看,如果有人早就重视这件事,机遇也就不会降临在石大宇身上。石大宇也有充足的耐心,把研发竹材、设计和推广作品看成自己后半生的使命。他从竹子的生长土壤、物理特性和文化精神中发现多元表现性,包含着对西方产品设计傲慢态度的回应,对未来环保设计材料的呼吁,以及对中国人应有的日常审美生活的呈现。
▲ 为“椅屏”作品配套设计:餐车“几流方”搭配边几“几方”。
▲ “几流方”搭配边几“几圆”。
▲ “几流影”。
在2009年推出以本土生长的竹为材料、汉字“君”为造型的“椅君子”大获成功后,石大宇接连推出以竹的各种特质为创作元素的中式家具,包括椅、桌、榻、柜、几、屏风和衣帽架等,并且每件作品都富于文化内涵与性格,如“椅刚柔”“几山水”“榻梦轮”等。这些家具设计不但为他带来巨大的声誉,也让中式家具以更令人感动和惊喜的面目呈现于世,带动西方人更多关注中国文化在“器物”层面的独特表达。石大宇说自己并非为了做家具而用竹材,而是为了研究竹材才做家具。这是他目前的能力范围所及,在未来,他希望能有更多人关注“竹”这一天然环保材料,关注其独有的韧性、纤维特点带来的无限可能,甚至与其他材料(比如铝)复合发展出一种新型材料来替代部分塑料制品,回归到中国文化中提倡的“敬天”生活状态中。
▲ “椅屏-袍”正面打开气度雍容,闭合若包厢沙发。
▲ “椅屏-谧”。
与生命状态相呼应,他最近的一组设计思考,是用竹形格栅表现中国文化中的“隐”与“现”。古人有高居朝廷者,被喧嚣的人事时政围绕,却能大智若愚,淡然处之。真正的“隐”,来自心灵的自由无碍。同时,中国人处事含蓄,不事张扬,凝结为物证,屏风就是其中一种—半“隐”半“现”间,中国人灵活、游刃有余的处世心态,让屏风的使用绵延数千年。在这样的思考下,石大宇最新设计的“椅屏”系列,将屏风与禅椅相结合,以格栅简明虚实,展现“隐”与“现”的不同状态。竹格栅平行排列,呈现宁静的禅味,在不同光源下,投射出不同层次的深浅光影。屏风可以随心情展开或闭合:展开时,如灵活的墙围竹林;闭合时,又给人宁静的独处空间。竹林的意象被石大宇以格栅的方式呈现在“椅屏”上,“让心可以静下来”。在对竹的研究越来越深入后,石大宇找到了写意与实用在产品设计上更默契的表达:“如果我能创造出好的作品,使用它的人能够突然懂得人生的美好,那就太不容易了。”
▲ “椅屏-流影”。
Q = INTERNI 设计时代
A = 石大宇
经历西方设计思维训练、超过20年多领域设计实践,石大宇越来越返璞归真,找到真正属于自己也属于所有中国人的文化基因。他希望一切生活样貌和思考方式都基于这片土壤,他希望自己的设计是“以独特的美感‘遮掩’最健全的功能”。虽然石大宇理性地认为这个目标对一位设计师而言是终生都需要努力的方向,但是如果可以追求到,他会“非常非常非常高兴”,才好给自己一个评分和交代。
▲ 老岩泥制“不太圆”茶具,荣获2018德国设计奖。
做创意的人最能受打击,天天失败
Q:能否分享一下目前的工作和生活状态?
A:以前的办公室,无论在台湾、北京还是纽约,都要有一定的办公态度,也会花很多力气进行装修,一度还有自己的店面。后来我发现自己很不喜欢开店,就想要一间工作室,这样就不会随便有人打扰我。北京的交通很拥堵,我们就在住的小区里找到了现在的办公室,现在就很好。目前我上不上班都一样,工作和生活状态已经分不开,永远分不开了。商务旅行也让我感觉很累,现在唯一吸引我的,就是那些让我想吸收、学习的东西。
Q:目前的生活状态能够让你把更多精力放在设计上?
A:这个时代会比较看重有创意的人,如果你做的设计是原创的,在刚开始的时候注定要常常失败。很多人只看到表象,以为我们(设计师)光鲜亮丽,不知道我们做创意的人是最能承受打击的,也是天天失败的。一定要准备好自己是个“loser”(失败者)—可能方案对方不喜欢,或者自己不满意,需要一遍遍地改进。我每一天都在学习,一直在这样的状态里已经习惯了。一开始是压力,习惯之后就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我不是怕失败的人,也不怕有压力。但是我需要独处,不希望有人打扰。当年在美国的时候,我没有太多钱,住的也很差,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床上卡着一张制图桌。我躺在床上随时可以起来工作,我喜欢这样的状态。我现在也还是喜欢这样的状态—不希望和我的专业分开,这样我才安心。
▲ 清庭生肖杯之“骏犬迎新杯”,取材自中国细犬。
Q:在设计思考的间歇,独处时会做什么?
A:我喝茶,也喝酒。有时听听摇滚乐,放到最大声,或者找一部老电影,比如黑泽明的黑白影片。还有反省,做设计的人都有这个特点。你的设计不一定是最成功的,你的解决方案也不是标准答案,永远都不是,只是在当下条件下的一个适当的答案。不可能有标准答案,所以常常要反省,这样做对吗?常常回头去想,这是帮助设计师往前的动力。
懂得珍惜的人,才有资格拥有美好的器物
Q:在2017北京国际设计周分会场家天地DOMUS TIANDI特立独行之“隐·现”展上,你推出了最新作品,可否谈下“隐·现”这个命题?
A:中国人讲的“隐”,不是消失让人找不到,而是一种很特殊的状态,该出现的时候就会出现。“大隐隐于朝”是这种独特思想的解释,我就取材于此。我觉得这个主题很好玩,同时也来自中国文化,所以单讨论“隐”就够了,“现”是与之相对应的两位一体。隐与格栅有关系,这种若隐若现的关系也同时体现在其微妙的光影效果里。格栅远看是有韵律的线条,近看有许多细节。人在竹林里容易平静,所以当视线里有竹林的感觉时,心情也容易平静下来。
▲ “茶某竹本”铁壶。
Q:可不可以理解为,以往设计理念更偏实用功能,现在更需要解决心灵的问题?
A:人生是苦多乐少的,如果我能创造出好的物件,让人们在使用它的那个瞬间突然懂得人生的美好,就已经很不得了。好物件能给人带来启发,这是最“上乘”的。我做设计时会花70%至80%的精力解决功能问题,只允许自己花20%至30%的精力讨论美感。不是说我不重视美感,恰恰相反,如果20%至30%的美感做得不好,我会推翻这个设计,宁可不要或重新开始。好的设计不是“独自美丽”,而要和人互动,和人发生一系列奇妙的“化学反应”。设计师所谓的“美感”是使用者内心散发出来的美,而不是产品本身有多漂亮。总而言之,人们对物品的心理感受还是与使用功能有关。
Q:所以,好的设计一定要在日常生活中与人发生互动?
A:对。就像一把椅子,或者皮沙发。使用者每天都要坐在上面,抽支烟、喝杯酒,坐具会因为这个人的身材、体重而留下使用痕迹。哪里蹭得多,就会有痕迹,类似于包浆,那么坐具就如实反映和记录了使用者的生命。所以,即使他不坐在这个地方,你看到这张坐具也会想到他。这就最终形成了所谓的“精彩物件”,有那种设计师说的美感。
▲ “籯格”集乾隆时代的茶籯与多宝格双重优点,将珍藏与展示功能合二为一。四方箱笼,茶籯内设有独立小格子,可收纳茶具、花器、香器等。独辟蹊径之处在于格子间的轨道系统,上方、左右两侧均可向外推出陈列格。
Q:在你的设计构想里,我们未来生活是怎样的场景?
A:场景是刻意的,这就不自然了。每一件事物都应该是自然出现在人的生活中。你若玩音乐,就需要一把好吉他;你若下围棋,就需要一副好棋子。器物对应着你的喜好,慢慢地出现、聚集。所谓“你的场景”,首先你必须是个懂的珍惜的人,才有资格拥有好东西。好东西要用一辈子,好的物件可以与你互动一辈子。到了最高阶段,就成为一种追求。喜欢香道的人,对香器的要求会越来越高,他有能力欣赏与之相关的设计—这是一种最佳状态。古代的文人就这样过日子—去深山老林找最好的水源,带一把壶,泡一壶茶。这种境界不要说高低,不过是活得像人的日子。以前这样过日子多简单,我们的追求不过如此。
我是中国人,所做的设计理所应当是中国设计
Q:你曾说过,成功的设计师应该用独特的美感“遮掩”最健全的功能?
A:我只希望能把这当作追求。我并不是说我的设计有多好,但我的初衷不会变,我会往这个方向努力。设计靠不了运气,至少在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上,做设计要和这个土地上的人有关系。我们受西方设计训练之后,西方人在做什么我们都看得懂,但反过来,西方人可能就看不懂我们的文化。我们的优势在于“两边都是通的”,又能找到自己的特质—日本很多设计师的成功案例就是如此。我认为这是我们很大的优势,不要总是做迎合西方人的东西。
▲ 电视柜“柜笼”竹门格栅均匀而平行地排列,不同角度观之虚实交换。
Q:所以,设计还是要不断回到我们的土地、我们的生活中?
A:站在新的时代发展的背景中,我们应该思考怎么有尊严地活、有品质地活,这是有想法、有追求的设计师应该做的。今天我在中国做设计,要的不是视觉符号,而是文化基因。文化基因不是可触摸的,比如“隐”字就是我们的文化基因,它根深蒂固地在我们身上。不要怕这个文化会被刨掉,只要这块土壤在,它还是可以回来的。
Q:只是看每个人有没有这个信念,愿不愿意这样做?
A:我觉得中国会强盛下去,越来越多的人会越来越清醒,知道该怎么做。中华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别忘记。我在这个环境里可以做事,不是讨好“老外”的,清庭曾经引进和推广西方最新锐的设计到台湾和北京,现在应该花时间来为自己民族做些事情了。我不知道我做的对错与否、成功与否,但它如果有价值自然会留下来,没有价值也没有关系。
▲ 榻相当于西方的Daybed,中国人称之为“独睡”。“榻梦轮”的设计看似中国又非复古,荣获2018德国设计奖。
Q:古话说“五十知天命”,你现在是这样吗?
A:可能吧。我觉得我只能做这个事情,比较舒服,而不是说做这些事情有什么不得了的。我本来就是中国人,所做的设计理所应当是中国设计。我既然知道西方人在做什么,那我更应该知道如何来做一名中国设计师。我就是想要做这件事情,也不是证明,就是自然而然做出来的。就这么简单。
Q:找了这么一大圈,回到最简单、最本质、最自然的原点。
A:这也是一种顿悟,原来如此。
采访、文字 / 原宁辰
设计、图片 / 清庭设计中心
编辑 / 木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