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飓风
二战以后意大利迎来了设计界的极大繁荣。从80年代左右开始,越来越多出色的外国设计师——包括法国设计师菲利普·斯达克(Philippe Starck)、英国设计师贾斯珀·莫里森(Jasper Morrison)、西班牙设计师奥斯卡·塔斯奎兹·布朗卡(Oscar Tusquets-Blanca)等等——都曾被卷入亚平宁半岛的设计风暴中。和以上几位与意大利品牌和设计界的合作方式不同,作为阿切勒·卡斯蒂格利奥尼(Achille Castiglioni)的高徒和曾与维克·马吉斯特拉蒂(Vico Magistretti)共事的设计师,西班牙人帕特里夏·乌尔奇拉(Patricia Urquiola)选择来到米兰开启自己的设计师之路,并被视为接棒意大利设计的新希望。
彼时,展现在帕特里夏面前的是设计史的岔道:现代主义和反现代主义的设计理念和作品已经在意大利各自沉浮、发展了数十年,理论与流派的大山各自雄峙,新一代的设计即便很难新立山头,又必须找到办法在大师的阴影之下突出重围。而帕特里夏最突出的本领是能够非常好地平衡和融合各种元素,并让设计与创作对象的历史线索或环境产生有机的对话和关联。她的老师阿切勒·卡斯蒂格利奥尼1960年为Heisenkeil设计(后来由Flos开发)的Cocoon蚕茧吊灯从各个方面对她来说都是一盏“明灯”:柔如棉絮的新材料包裹着冷硬的金属骨架,象征着一种材料、质感、风格的碰撞,既满足实用功能又充满了形式上的美感。正是遵循着这种平衡之美的范式,帕特里夏在自己的设计中调和色彩的明度、材质的刚柔,以及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元素,并始终带给人春风拂面般的舒适与愉悦。
尽管玛丽安·布兰德(Marianne Brandt)和夏洛特·佩里安(Charlotte Perriand)的闪耀时代仍为人乐道,但女性设计师要在今天真正出头仍然需要超越凡人的胆识和敏锐的意识。作为当代设计界最成功的女性之一,以及在异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设计师,帕特里夏既不强调也不回避自己女性设计师和西班牙裔的身份特质。她说过:“我是西班牙人,但是我在意大利生活的时间更长,这让我把意大利的价值观加入到了我的思想中。然而一个人的根是永远不会丢失的,经历带来的收获并不会让你失去文化上的根源。”对她来说,在设计中融入女性视角和西班牙风格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它们是滋养设计的养分,而非需要着意添加的噱头。她的设计中随处可见丰富的色彩、花形的图案、圆角的处理和低矮敦实的形体,这都给产品带来了一种闲适温柔的气质。她对编织风格尤其着迷,在包括Biknit、Naledi、Pavo Real、Maia、Re-trouvé在内的许多家具系列,乃至在为Listone Giordano所做的地板设计Biscuit、为Flos设计的Tatou犰狳灯等等产品中,都可以看到线条交织的设计思路。人字形的交错在她手中有时让人感到一种轻松随意的氛围,有时又会因为紧密的排布而显得精致奢华。它既让人联想到帕特里夏女性设计师的身份特质,同时也与西班牙和意大利精湛的手工艺传统和海上文化产生关联。
设计对帕特里夏来说不是一个宏大严肃的事情,她常对客户说,自己不是设计师,只是和对方一起“玩游戏”的人,通过双方合作试着让结果呈现得更丰富一些。从自己多变的个性出发,帕特里夏的设计中常常带有可变换的元素。在2005年的科隆家具灯具展(IMM Cologne)上,帕特里夏打造了一个“理想之屋”(Idea House),将“理想”定位在一个永远有待完成的状态。家具、家居用品都用吊索悬在滑轨上,处在一种脚手架般的半完成态中,人们被期望以移动它们来布置出自己喜欢的布局。在2013、2014年的米兰国际家具展(Salone del Mobile)上,帕特里夏设计的“旋转房间”(The Revolving Room)和Moroso展位都展现出一种流动可变的概念。在家具设计中,帕特里夏更是常用镂空纹样、彩色玻璃等元素,让静态的家居环境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幻出常新的效果。她强调用这种可变的特质来维持用户对室内环境的新鲜感,在满足人们求新求变心理的基础上倡导了一种更可持续的生活态度,同时也用模块化的产品组合增强了对功能需求更多、灵活度更高的室内空间的适应性。
帕特里夏最喜欢的建筑是京都桂离宫内的“松琴亭”。它是日本传统的“茶房”建筑,为供皇室品茶、观景而设。虽然建于四百多年前,且完全是东方的建筑设计风格,但其高度变化、变线裁切等手法都展现出相当现代化的设计思维;其与四周景观的互动、极简抽象的陈设和大智若朴的设计细节,都与帕特里夏的设计追求暗暗相合。在别克斯岛的W水疗酒店(W Vieques Hotel)的设计中,她以这种人造之物与自然的和谐为主题进行了充分的演绎。外部的加勒比海风光与内部明媚的设计风格形成了有趣的呼应,从藤编风格的Crinoline系列、色彩缤纷的Tropicalia系列、聚乙烯骨架上绳索交织的Ravel系列,再到室内绘有钩织纹样的屏风、颜色丰富的户外家具和带手工元素的室内设计,不同元素的融合既营造了中美洲的独特风情,又保留了度假酒店的舒适、精致与奢华。帕特里夏在外部景观、半开放空间到室内之间建立起了一条渐进的过渡带,将自然的色彩和感觉延请至酒店内部。她贯彻了马诺洛·伯拉尼克(Manolo Blahnik)设计中所谓“有节制地发挥想象”的那一部分,让设计风格和环境达成了一种气氛和感官意义上的匹配,而不至于堕入符号化的空洞模仿和元素堆砌之中。
帕特里夏不光从欧洲的文化背景中寻找设计元素,还常常深入别的文化语境汲取灵感。她读保罗·奥斯特(Paul Auster),也读村上春树;激赏康士坦丁·葛切奇(Konstantin Grcic)的风格,也喜爱妹岛和世的设计;既悠游于米兰的闲适与诗意,也神往伊斯坦布尔的神秘与丰饶,这些都让她作品中偶尔闪现的东方色彩变得顺理成章。她为Moroso设计的Shanghai系列沙发、茶几和边桌透露着一种东方海上都市的旖旎风情,为Flos设计的Chasen吊灯更是直接模仿日本茶道中的茶宪,只不过将精细切割的竹节换成了蚀刻的金属条,造型上完整保留了这个东方小器物的精巧和风雅。在为巴塞罗那的文华东方酒店(Mandarin Oriental Hotel)做室内设计的过程中,帕特里夏结合了适当比例的东方元素和南欧风情:大量网格状镂空装饰墙的运用,在分割空间的同时保留了透气感,让它们很像是剪纸艺术的雕塑版本;具有3D质感的墙壁进一步夸大了视觉上的空间感,并似乎让这种平面和立体的微妙关系和中国山水的透视法产生一种潜在的呼应。
和包括帕蒂·约翰逊(Patty Johnson)在内的许多设计师一样,帕特里夏也常常会去非洲、中美洲、东南亚等地旅行,寻找为人忽视、但可以纳入自己设计的传统手工艺。在Touti系列家具的设计中,帕特里夏利用非洲渔民以塑料绳编织渔网的技术织出带有浓郁非洲风情的鲜丽家具表面;在Naledi系列中,她选择博茨瓦纳的篮子编织技术在矮桌中央织独特的星形图案。在Fergana系列中,乌兹别克斯坦的传统刺绣工艺“Suzani”绣出电玩游戏“太空侵略者”(Space Invaders)的可爱图像,让传统工艺在与流行文化的碰撞中焕发出新的魅力。在她造访印度时,帕特里夏在一个失业率很高但人们普遍拥有良好手工技术的小村落,和当地村民一起开发出了Bandas系列;他们在布条上手工缝制出几何和花朵图案,编织出黑色、橘色、黄色的装饰条带,可以任意套在沙发模块上,作为一种充满生气、随意搭配的活泼装饰。
在工业高度发达之后重新回归手工艺创作和设计的这股时髦潮流中,帕特里夏的特别之处在于她既没有着意强调手工艺制品的耗时性来将其过分奢侈化,也没有刻意追求柳宗悦所谓手工艺的“平实之美”而导向一种虚伪的拙朴。她同时吸取着现代主义设计的务实精神和反现代主义设计愿意尝试和突破的勇气,更多地将手工艺的元素视为一种文化介质,一种“皮膜”,去赋予她的设计一些崭新的、她的欧洲学院背景无法给她的东西。但设计的核心仍然写着帕特里夏的名字,产品斑斓、柔美可变的特质依然未曾改变。如果说帕特里夏·乌尔奇拉在这个时代设计格局的塑造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那么她凭借的可能不是标新立异、弹落眼睛的创意,而像一股“温柔的飓风”,带来的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体贴和舒适。
编辑/ 孙诗岚
文字/鲍文炜
图片/ Patricia Urquio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