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球的饕餮: 埃利亚松的光学艺术体验
现年49岁的奥拉维尔·埃利亚松在国际艺术界久负盛名。早在1998年的首届柏林双年展上他便实施了名为《绿河》(Green River)的环境介入作品,他用无害染料在瞬时间把河流附着为明亮的绿色,在都市环境中制造出了短暂的奇观,在引发市民们的环保意识的同时,悄然改变了人们对日常生活的认知。2003年,在伦敦泰特美术馆的涡轮大厅,埃利亚松鸿篇巨制般的大型装置《天气计划》(Weather Project),利用200枚黄色纳灯为雾都的观众们制作了一颗人造太阳,这件作品也成为当代艺术界中最受津津乐道的公共艺术。对于国内的艺术圈来说,奥拉维尔·埃利亚松的名字并不陌生。不过,对于本地观众来说,得知这位艺术家的信息或许还依赖于杂志或者画册。其实,这位艺术家的作品已经在中国展出过多次,只不过这几次展览的曝光度并不大,其首次展出要追溯到2010年在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举办的展览“感觉即真实”,埃利亚松与建筑师马岩松合作,在展厅里打造了一场迷雾与彩色光线的幻妙体验。
此番,在上海的龙美术馆,名为“无象万相”的个展是埃利亚松在中国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展览,足以让人系统地了解他的艺术脉络。展览汇集了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其艺术生涯各个阶段的创作,作品的媒介更是丰富多元,包含了雕塑、装置、绘画、照片和影像。谈及埃利亚松,龙美术馆的馆长和创始人王薇称其为“一个有着科学家脑袋的艺术家”,并毫不掩饰对埃利亚松的喜爱,表示“人们有时候无法想象的艺术感受也会在他的作品中得以体现”。
北欧基因
埃利亚松,1967年出生于丹麦哥本哈根,童年时游走在在冰岛和丹麦之间,北欧的风土人情是这位艺术家潜移默化的文化基因。无论是形式复杂而逻辑缜密的装置,还是能让人想起寒带极光的灯光作品,抑或是艺术家有关冰川的摄影纪录,北欧的美学风格一直贯穿在埃利亚松的创作之中。从雕塑到装置到影像,在跨越多种媒介的艺术创作里,知觉与运动、体验与感觉,是他一如既往关注的兴趣点。
父亲的影响催生了埃利亚松艺术天赋的成长。少年时期他在身为业余艺术家的父亲的工作室里试验了各种颜料的表现力。据说在15岁的时候,他便在丹麦一家另类的小型艺术空间举办了人生的第一次个展,展出了一些水粉画和风景画。视觉艺术之外,埃利亚松对舞蹈更是情有独钟,特别是霹雳舞。据艺术家回忆,当时这种舞蹈在丹麦可谓风靡一时。14岁那年,埃利亚松与同学便一起组建了舞团,名为Harlem Gun Crew,他们在多家俱乐部里登台亮相表演炫酷的舞步,而埃利亚松还曾连续两年获得过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的霹雳舞冠军殊荣。值得注意的是,舞蹈所独具的身体与空间的关系也极大地影响了埃利亚松的创作,这一点在其2013年的影像作品《你的园林体现》中得到了进一步诠释。
80年代末,埃利亚松考入皇家丹麦艺术学院,此后正 式进入当代艺术领域。这家拥有262年历史的北欧艺术与美学的温床给予了埃利亚松一段宝贵的创作准备期。从1989年至1995年的六年间,他在学院开展了一系列的艺术试验, 并通过展览来呈现他的想法。
90年代初,得益于学院提供的奖学金,埃利亚松在纽约开始旅行,而随后在科隆生活期间与几家德国画廊的接触,促使其仔细思考个人的艺术方向。这一时期的创作可 以在其 1993 年的代表作、结合灯光和水雾的装置《美》(Beauty)中看到线索。这件作品出现在此次龙美术馆的展览中,它被置于一间暗房内部,由安装在天花板上的控制器掌握细密的水汽喷洒,散落成一面灵动的水帘,而当灯光从水帘的一侧投射过来,光与水的折射变换出一道可见 的彩虹,并不断变化着形态。这件装置非常直接地反映了埃利亚松的艺术兴趣—对光和气氛的迷恋。
埃利亚松于龙美术馆的个展现场,你很快会发现一种强烈的当代雕塑属性,这体现在每件作品极高的制作工艺水准上,也蕴含在作品精致的几何形态之中。不过,与此同时你也能感觉到这些作品与传统意义上雕塑概念的巨大差别。事实上,从20世纪中叶以来,雕塑的形态和内涵都发生了剧烈而丰富的变化。美国艺术史学者罗莎琳德·克劳斯(Rosalind Krauss)1979年在《十 月》(October)杂志上发表了文章《扩展领域中的雕塑》(Sculpture In The Expanded Field),总结了雕塑在当代艺术中的流变,即雕塑完成了在景观和非景观、建筑和非建筑四者之间地带的扩展。这块扩展地带是非常广阔的,在过去的四十年里,雕塑像一块未知的处女地般面对着 前来的创作者,对于埃利亚松来说,他的创作便是在这个领域中持续探索。因而带着这个思考框架,回头再看前文中提及的《绿河》《天气计划》两件作品,会发现它们都带有对于扩展雕塑语言本身的考虑。
埃利亚松艺术的特殊性还在于其强烈的个人兴趣。他把自己对色彩、光、空间、体验的研究注入到每一件作品当中,并且以能激起共鸣的视觉形式,将作品组合并带入有现场和氛围的展览。这种创作方式是极为个人主义的,也无法复制,以至于这成为这位艺术家的创作基因。如果要形容埃利亚松创作的特殊性,借用已故著名瑞士策展人哈罗德·泽曼(Harald Szeemann)的展览标题—“当态度变为形式”,这个短语或许是一种贴切表述—这位北欧艺术家的态度 即是他的艺术形式。
此外,埃利亚松的基于工作室的创作方式也与其他艺术家截然不同。从1995年在柏林建立工作室算起,埃利亚松工作室已经在柏林常驻了二十余年。这些年间他的工作室从最初的小规模发展成如今具有90多名成员的庞大体量,包括了艺术家助手、建筑师、数学家、管理人员,以及厨师等多元背景的专业人士,其工作室的复杂程度堪称艺术界的绝无仅有。
美术馆是洞穴
具体到“无象万相”这场备受瞩目的展览,埃利亚松早在筹备之初便表示要“通过艺术作品来放大龙美术馆展厅空间的洞穴感”,进而“为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梦想乌托邦提供可能”。
其实,展览的构思与美术馆的建筑联系甚为紧密,埃利亚松专门设计的观展动线意在让观众在美术馆里自由穿梭。展览的入口处直入眼帘的是艺术家根据场地特别定制的装置作品《开放的金字塔》,这座象征性的庞大装置去除了金字塔原有的阶级属性,被悬挂在11米高的拱顶上,在离地2.5米处留有开口,供观众走入其中。金字塔的内部令 人眼前一亮,巨大的镜面在锥形空间里不断映射着站立其中的人们,制造出错乱的幻觉。
穿过金字塔便是《颜色实验78号》。72面大幅彩色圆形绘画整齐排列在水泥墙面上,犹如巨大的光谱。随后,观众又被动线指引着去探索接下来展厅中的另外两件作品:《你无声的运行》和《和弦屋》两件,而它们都需要观众单独进入作品内部,才能进行观看。这种观看方式给人的感觉像是进入了一处洞穴,仿佛展览的体验在这里超越了美术馆建筑本身,通往别处。因而,在龙美术馆拥有16000平方米展示区域的巨大空间里观展,行走犹如一场探索。
无形的助手:光与色彩
在洞穴感的布展之外,整个展览提供了纯粹的视觉享受,这包括了视线远近的变化,以及色觉感受的变化,位于一层展厅的《幸福》和位于二层展厅的“颜色之屋”(由《颜色实验》系列构成)是两件不同,又彼此呼应的作品。
前者邀请观众置身黑暗的环境之中,透过窄口玻璃视窗来观察深蓝色背景中从天而降的气泡,你需要睁大瞳孔,注视眼前不同距离位置的气泡在缓慢幻灭,它提示出一种心理上的妒忌或惋惜。而后者,是一间100平方米左右的特制房间,墙面上悬挂着以特殊的纳米级颜料绘制而成的画作,当展厅光源呈白色时,所有画面的颜色皆可清晰察觉,而当光源切换至单频黄色灯光后,所有作品都瞬间变为黄黑色调的灰度状态,视觉上的幻觉和假象由此发生,来回切换。
如此有关光和色彩的作品是埃利亚松的拿手好戏,诸如为本次展览特别创作的《移动的上海》或者宛如奇幻制造机的《环形彩虹》等作品,也都在展览中得到了充分的呈现。 总而言之,饱览这些创作,在享受视觉曼妙的同时,相信你会不禁感叹,仿佛光和色彩就是埃利亚松的助手。
体验是一种责任
对于埃利亚松来说,在展览和作品当中营造体验是他创作的一项重要原则。在TED的演讲里,他曾非常直接地表示:体验是关于责任的,而拥有一种体验就如同融入世界。
六年前,在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他和马岩松的合作展览“感觉即真实”令人印象深刻:身处彩色烟雾里,观众的视线被阻隔在周身半米不到的距离,那种感觉好似半失明,人们只能在不断变换颜色的雾气中寻找不确定的方向,于是真实开始变得缥缈起来。随着身体在展厅地板上的陡坡上失去平衡,观众最终感到需要放弃一切想法,只应选择沉浸。
对比而言,此次埃利亚松的上海展览的体验显得更加立体、更加丰厚,不仅拥有可供沉浸的作品,也安排了富于奇观效果的作品。展览的呈现节奏像是宴会中精心编排的上餐顺序,作品的规模和类型仿佛从前菜到主菜到甜品的层层递进,正如一场满足观众视觉需求的饕餮之宴。
在开幕式当天,避开成百上千艺术圈的顶级宾客,我躲到展览里唯一的影像厅,去仔细观看埃利亚松的一部9分半钟短片《你的园林体现》。在镜头里,我见到舞者精湛的霹雳舞舞技和苏州园林山石树木的交相辉映,舞者用身体以放缓速率模仿高速奔跑的桥段让人感到疑惑,但画面却显得动静相宜。影片传递的感受是光影幻化,而意境非凡。在注视画面的同时,我感到自己似乎已经远离了展览现场。最后,在脑海中浮现出埃利亚松为这件作品而引用的李白的诗句: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编辑/孙诗岚
文字/王懿泉
图片/龙美术馆